“这人间既容不下一个我,又何须留这满城虚妄?”
那本名叫做周瑛的慧弘大师瞥了一眼下方惊慌的百姓,如此说道。
此时,重伤虚弱的郭怀素嘶声喊道:“瑛娘,我知道你受委屈了……可我也是出于无奈啊!”
周瑛看向他,笑容带着讥讽恶意:“你公主在抱,高官得做,又有什么无奈的?”
“我知道你气我怨我,但你想想先前……我也是进士及第,也有官宦富家愿意与我结亲,我每次都是坚决拒绝的!”
“你我早就私定终身,因为良贱不婚的律条,我不能正式娶你,可我对你允诺过终身不再另娶——这十多年来,我言出必行,不曾搭理过任何女子!”
“实在是……公主的权势太重,娶了她,那就是滔天的富贵!我一朝成为驸马,就连升三级成了监察御史……你可知道,我卡在校书郎这个职位上已经有七年!”
“七年……七年都不得寸进,而世家子弟却轻而易举的平步青云!”
“宦海浮沉,若无依仗,终是镜花水月;枳棘满途,纵有良驹之才,徒望青云而兴叹。”
郭怀素惨笑,因为重伤而剧烈咳嗽,他死死盯着半空中的曾经挚爱,希望能用言语来打动她,出手救下自己。
“我也曾有浩然之志,也曾有为民之心,可我熬了这么多年,一点希望都看不见。直到公主有意于我,一切都改变了……周瑛,我也只是个凡人俗夫,难道你就不能稍微体谅我吗?”
“你的意思是:公主给的太多了,你实在经不住诱惑——你们读书人真是会说话,错都是别人的,把自己的负心薄幸推得一干二净!”
周瑛冷笑之下,眼中似乎有黑色的虚影蠕动,李琰立刻感觉到邪物的共振之力。
下一刻,郭怀素身上的黑色火焰瞬间暴涨,他满地打滚,发出痛苦哀嚎声。
“痛吗?难受吗?我当初被你说成是弃妾,让人绑了拖出去,被人围着笑看热闹,你知道我当时是多么痛苦?”
“你让我们的轩儿对着公主叫母亲,教唆他骂我只是个妾,应该发卖出去……你可知道我是何等的心如死灰!”
面对她的质问,郭怀素身上痛苦难当,哀声求饶道:
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瑛娘你真要如此狠心吗?我把你赶走也是为了保你一命。把你绑在房子里烧死也不是我的主意,是公主干的!”
周瑛只是冷笑,不愿再跟他多说。
火势越烧越大,终于将他烧得不成人形、气息断绝。
李琰从来没见过如此诡异的邪物,幸好它也是有弱点的:那黑色丁香化成的怪虫,第三次已经是力量微弱,被自己一箭就射了下来,若是能无限使用,她简直不敢想象那将是什么惨景。
周瑛的目光又转向钱薏真:“郭怀素固然是负心薄幸之人,公主你倚仗权势夺人夫婿、抢人孩儿,也该有今日之报!”
钱薏真又惊又怒,想求饶却又知道对方不会放过自己,干脆豁了出去,大声回道:“郭怀素与你并未正式成婚,我又怎么算得上是夺人夫婿?”
“他赶你走是想留你条命,我也愿意出几千两银子打发。是你不愿见好就收,反而纠缠不休把事情闹大。我被你害得名誉扫地,被姐妹们嘲笑,这才动了杀念。”
她昂起头,到此时也不肯认错:“你说我倚仗权势,呵呵……”
她的笑声显得凄冷悲愤:“我又算得上什么权贵?十七个姐妹中,父王唯独挑中我去和亲;十一个儿子中,他又唯独挑中我胞弟弘忆去当替身。我们这一系在父王眼里只是垫脚石,根本不受宠爱,又哪来的权势体面?”
“之所以驸马娶我就可以连升三级,这是我拿命拿身子换来的!”
钱蕙真也知道今日难以幸免,干脆豁出去,把什么都说了。
“我和亲嫁给南汉的前代国君陈玢,他素来喜欢虐杀后妃宫女,连我都不能幸免!”
“我身上重重叠叠的都是伤疤,数都数不清楚!就连女人最重要的……也被他折磨坏了!”
“老天有眼他突然暴毙,等我回到吴越,原以为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,没想到却遭遇了另一种尴尬。”
“陈玢曾经让我在宴会上裸露取乐,这丑事传到了吴越,让我父王颜面无光。他虽然斥为谣传,私下却让我赶紧另找个夫婿,把事态平息下去。”
“若是不能找一个像样的驸马,他就要把我打发到城外的尼庵去苦修度日。”
“我不是存心要夺你夫婿,抢你孩子!是因为除了出生寒门、一心仕途的郭怀素,其他青年才俊都不愿娶我这声名狼藉又不得宠的公主!”
“我的身子……已经被搓磨坏了,再也没有办法生出一儿半女。所以我才看上了你那玉雪可爱的孩儿!”
“我知道我欠你一条命……杀人偿命,这笔帐我认了。临死前,我只是想告诉你:我和驸马也只是人家眼中的蝼蚁,脚底的烂泥。
“我也有我的难处,不是你想象中的高高在上、倚仗权势草菅人命的皇家贵胄!”
钱蕙真痛得全身发抖,却坚持要把话说完:“你无欲无求,一心想着跟郭怀素关起门来,自由自在、清清静静的过日子。你觉得,这般静好岁月都是被我破坏的,所以你恨透了我!”
“可这世上……哪有人能真正的自在无拘!”
“我只是父王眼中的垫脚石,没用了旧了,得找个好地方丢弃;郭怀素受困于名缰利锁,不得不娶我……”
钱蕙真浑身疼痛心中苦闷,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……此时此刻,她只觉得这世界无比可笑。
越是乱世,越是弱肉强食,越是将世人分三六九等。
周瑛觉得她钱蕙真是骄横恶毒的权贵,夺走了一切。可她只是最不受宠的公主,在父亲吴越王、前夫南汉王的眼里,只是任他们践踏蹂躏的蝼蚁和棋子。
可就算是贵为一国之君的吴越王,在大周天子、唐国宁王面前,也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。
钱蕙真的目光转向李琰:她高居于观台之上,仪姿高华,冷然俯观台下众生,如视人间草木。
这才是真正云端上的人物。只有这样的人,才能够真正做到自由随心吧?
“我这公主当得尴尬,没滋没味的。若有来生,希望能像宁王一般,拥有精彩的人生。”
她的气息逐渐微弱,渐渐的没了呼吸。
李琰听到这话面无表情,只有站在她身旁的钱弘俶才能看到:这一瞬间,她眼底竟是一片无人能渡的寒潭,深寂之下,是别样隐忍的脆弱和哀伤。
像我一样精彩的人生吗……李琰心中只剩下自嘲和苦涩:眼前这两位女子的遭遇,加起来正好是她前世所遇见的。
被人当做弃妾,拽着头发拖出去……这是周瑛的遭遇,也是前世魏王把她赐给孙都监、北燕皇帝把她赏给手下时的场景。
身为金枝玉叶,却只能沦为他人玩物,被他人以鄙夷猎奇的口气传说着风流韵事……这是吴越公主钱蕙真的遭遇,也是前世她在唐国灭亡后的遭遇。
千红一哭,万艳同悲。
这世上,哪有什么真正自在随心的人?
越是想要拥有自由,便越要紧握住至高权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