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老汉的嗓音一如既往的粗砺,这和他大西北式干燥开裂的粗糙皮肢,和硬部面相很合的来。
这位年轻时在这关西一带闯过的孤寡老汉,在这村里相对孤独,毕竟年轻的时候就走,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物是人非,他又没有混到那种,值得所有人爱巴结逢迎的程度。
于是虽然也算是落叶归根,可也就只是在这里孤独的过完晚年而已。
自打陆安生来了,才算有个相熟的。
在此前,他也就是年轻时攒的本钱多,买得起罗家带回来的粮食,才没有无人发现的倒在这荒村中的哪里,席子一裹,又或者,衣服一盖,草草埋掉。
“哗哗哗”
远处,糙白纸剪的孔方纸钱大片撒上了天,那里自然是尤家的方向。
按水曲村习惯,死了人之后停灵一天,如果家里本钱足够的话,肯定是要听了冥戏再下葬,让老人家热闹一会再走。
当然说实在的,这样的习俗很显然是只有那些高门天户才能负担得起的。
而且这灾年之景下,死人并不奇怪,水曲村这里的人口还一直是负增长,死的比出生的多,正常来说丧事根本不值得大操大办。
但这尤家老太,可是八九十来岁,寿终正寝,这就很不一般了。
陆安生踩着干裂的只有枯草,没有什么正常生长的粮食的田地,走到了位于村东麦场中间的大院。
这一路上,来往的人,四五十岁长的却象六七十的并不少。
农村,还是灾年环境,太伤身心,人们衰老格外的快。本地剩下来的,本来也大多是比较年长的人。
可是说实话,真正很长寿的,真的不多见到了尤家,这孝子贤孙哭倒一片的灵堂之人,一群白头巾白围披的人围着的黑青大棺材中躺的老人,却不折不扣的,真活了八十多九十多年。
天下丧葬之礼,各有不同,但在中华大地上,从南到北,从东到西,就几乎没有简单的。
喊魂、送灵、报丧、烧物、头七、中元回魂,清明扫墓,各地礼俗不同,地葬、崖葬、天葬、
树葬、水葬,各处都各不相同。
西北之地不及鲁地,遵旧礼,几十户人一起喊号送人,也不比三峡之地崖葬,塞外之地天葬奇诡,但也有些特殊的礼俗。
今个是尤老太殡天第二日,开席大办,吹打一天,不让老人家感觉冷清,就这么一直到了晚上,再唱一台唱冥戏,没有一刻是安静的。
说到底,如果世界上没有鬼神,那么这只是慰借尤家四子这些还活着的人的手段,可是这样的风俗,确实人情味十足。
对于陆安生这样的乡亲而言,这份人情味可以混得一天的好吃食。
“陆小哥”
尤家排行第二的儿子,才刚成家不久的尤华,给陆安生端了油泼面。
周围,铺着大片石砖的大院里,几十个老老少少,端碗蹲地,抽着旱烟,吃着面,有的还嚼着大块的肉,虽然是丧事大席,但是说实在的热闹的很。
农家大席没什么讲究,一碗面,席地坐,反正,西北之地人们本来就习惯于蹲着吃,有板凳,
都有可能踩在上面。
重要的是这碗面,在这灾年里,这一碗裤带油泼面,要油要辣子要面粉,可不是一般人家做的起的。
陆安生道声谢,到了尤家院子的影壁后,门坎边上,蹲下了。
从这往外看,村子东边大片的,干裂的黄土耕地延伸向远方。
这其中有一大半都属于尤家,他们家中土地上百亩,儿子四个又勤奋,在寻常的年岁里面,那是有名的产粮大户。
哪怕这是灾年,土地干裂,连杂草、青苗都枯死了,也不防碍尤家这里,晒了好些粮食,麦秆堆成几十。
只要治家有方,就他们家这粮食,再吃三五年,八九年,也未必吃得完。
“麻烦的是就是这样的人家,也未必干净啊—”
陆安生四下一望,尤家办丧,并无异样,但水曲村这里到处都是异常,太难防了。
所幸,至少手里这碗面,辩臭法没闻出来一荤油味,像花生油做成的辣子。
“呼噜—————”陆安生吸了一条,嚼了嚼。
裤带面的面型比较特殊,这一碗一共就三根,又宽又长,堆得满当,和他大学时在西北吃的差不多,油香四溢,顺食道滑进去,到胃里,马上就被巴蛇胃吸收了。
来了水曲村两天,这是第一口正常些的吃食。
“小陆,来瓣蒜。”尤家老三,尤富抓了串生蒜来到面前。
他们兄弟四个,各带荣华富贵中的一个字,不过各自年龄差的不小,尤华约莫四十来岁年纪。
尤富要小上一些,就三十出头。
陆安生和这些人不能说特别熟吧,但是之前帮他们做过一两次事,总归也算认识。
当然毕竟是埋葬之地,直接帮他补全的背景,他自己也对这种事儿是没什么情怀的,基本上只把这个身份还有关系,当做获得信息的工具。
“谢谢富哥,富哥,节哀啊。”陆安生剥了一颗,拍进了嘴里。
西北习惯,吃面不吃蒜—-等于没吃蒜,陆安生不觉得这一口多惊艳,但他并非不能理解这个吃法。
边上,尤富叹了口气,却又强咧开嘴:“没事,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。”
他这话,倒也不是说尤家老太走了对他们好,只是,老人家活到自然去世,这在民间说法是喜丧,姑且可算一件好事。
古时候棺木有颜色之分,黄棺,指黄土埋身,竹席一卷这样没有人收尸的客死他乡。
金棺,各种金属棺木,用户非富即贵,黑棺,属水,能镇煞,横死之人使用。
这尤家用的,则就是喜丧的原木棺,上红漆,称红棺。
来往的人,也确实大多脸上没什么伤心的意味一来。
一来是因为这年景,横死的人太多,大家对这种事儿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,死人实在不稀奇,二来就是因为这是喜丧。
“这年头,寻常人活着都费劲。”尤富的眉头半拧不拧,抬手摩了摩平头短发,道:“咱家老娘走的一点不痛苦,这就够了。”
他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陆安生。
“不说了,小陆啊,吃好喝好啊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,他最后眼神复杂,没头没尾的落下这么一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