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

“首席技术官先生，您准备好了么？”

银灰色的墙壁，冷调的白光。

墙面正中间，装着极具未来感的绿洲科技公司发光logo。

标志下面，是一块电子时钟，跳动着红色的数字：

2032年03月17日

21时11分44秒（华盛顿时间）

年轻的首席技术官坐在洁白的实验床上。

他的后脑勺枕骨位置上，嵌入了一个银色的金属接口，手指粗细，里面能隐约看到密密麻麻的复杂触点。

“进行最后的实验检查。”

首席技术官语气中透着兴奋，扭头道：

“勇者先享，布朗先生，今天晚上，继狗和猩猩之后，第一个进入绿洲的人类就要诞生了，你不感到激动么？”

不远处，他看向的地方，站着一个五十多岁、不苟言笑的男人。

男人身穿米黄色的手工针织衫，跛了一条腿，拄着一柄简约而华贵的手杖。

他金色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，鬓角微霜，满是细纹的脸上，嵌着的一双湛蓝色的眼睛，残留了年轻时的俊采。

纵使首席技术官喋喋不休，这双眼睛也没有向其投去哪怕一瞥，而是默默打量着眼前的挂墙屏幕。

大屏幕上，正播放着绿洲科技的介绍短片：

“第一个进入绿洲的生物，是一条狗！”

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卡通狗狗形象。

狗狗的后脑勺上，安装着脑机接口。

“进入绿洲三十分钟后，它变成了植物狗！”

屏幕上的卡通狗狗两眼一叉，死掉了。

“第二个进入绿洲的生物，是一只猩猩！”

屏幕上出现了卡通猩猩的形象，后脑勺上安着脑机接口。

“进入绿洲五十分钟后，它变成了植物猩猩！”

卡通猩猩也死了。

“好在绿洲科技的科学家们找到了解决方法——【镜中人】实验！”

“【镜中人】实验的原理，是基于1998年宾西法尼亚心理学团队发表在《nature》上的【假手实验】。”

屏幕上播出了一段真实影象，略显模糊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。

影象中，一位妙龄女郎坐在桌子前。

她的左手摆在面前的桌面上，旁边摆着一只橡胶假右手。

而她真正的右手，虽然也摆在桌面上，却被挡板隔离在了她的视线之外。

穿白大褂的实验人员，开始用两根羽毛，同时触摸真右手和假右手的食指。

女郎笑了：“好痒。”

咔嚓咔嚓，脑电图打印了出来，显示大脑里产生了相应的触觉。

实验员：

“这位女郎现在看不到自己的右手，只能看到假手，她看到羽毛在这只假手的食指上触碰，与此同时，她也感到右手食指微微发痒。”

“这种感官的错位集成，会让她在认知中，将这只假手，认成自己的手。”

“当这种认知创建的时候，我们能观察到一个奇妙的现象。”

实验员扔掉了触碰女郎真实右手的羽毛，但是，由于视线被隔离，女郎并不知道自己的右手已经没有羽毛触碰了。

实验员继续用羽毛刺激假手的食指。

女郎笑了：“好痒。”

实验员：“我现在并没有刺激你的右手，我只在刺激你眼前的假手。”

女郎：“不可能，我真的感觉右手有被羽毛划过的感觉，好痒。”

隔板后面，她的右手手指微微地颤动，这是受到刺激的反射表现。

咔嚓咔嚓，脑电图打印了出来。

显示大脑里产生了相应的触觉。

也就是说，女郎的感觉，是真实的，她没有说谎。

【】

突然，实验员掏出一把锤子，狠狠地砸在了女郎面前的橡胶假手上！

“啊！！！”

女郎发出一声尖叫，捂着右手向后窜了出去。

她呻吟了一会儿，看着完好无损的右手，又看着桌子上的假手，轻轻地“咦”了一声。

啪。

“可惜啊，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成为二十一世纪的阿姆斯特朗，布朗，三十年前你是华尔街最负盛名的赌徒，怎么如今却不肯积极尝试新事物呢？”

首席技术官在技术员的帮助下佩戴好收集脑电波的软帽、各种生理体征检测设备。

“脑机接口登录技术已经进行了多个批量的志愿者实验，它现在已经很成熟和安全了。”

失望的神情，在金发男人的脸上一闪而逝。

他拄着手杖，走到实验床的床边，看着年轻的首席技术官。

“那些评论家误会了。”

“我从不赌博。”

首席技术官耸起肩膀，摇了摇头。

“好吧，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。”

他把一个优盘塞到了布朗手中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

布朗瞥了一眼手里的优盘。

“我的项目提案，听我说。”

首席技术官坦白道：

“绿洲平台是绝佳的商业载体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地坚持在绿洲里做现实世界，而不考虑做游戏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会同意，所以我提前送了一份提案到董事会。”

“任天堂、索尼、r星……商务部的人这几天接触下来，你不知道这些游戏公司有多么热情，布朗，这是一个万亿规模的商业蓝海，你需要接纳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，我真的觉得你需要做出改变。”

首席技术官躺了下去，后脑勺搁在实验床头的开口上。

技术员双手捧着脑机插头，走到床头，手腕粗的黑色线身，银色的接头，象一条蟒蛇。

“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候，聊这个确实不太合适。”

在接入脑机插头前，首席技术官拍了拍布朗的骼膊：

“但是已经有几名董事看过提案之后给了我回复，明天董事会上，我们必须要讨论一下这个项目的可行性。”

他手指轻轻敲在手杖圆润的柄头上，过了几秒钟，他微微颔首：

“可以。”

首席技术官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对着手捧脑机插头的技术员点头示意。

那名身穿绿洲科技研发制服的技术员，熟练地对插头进行消毒。

首席技术官闭上眼睛，天花板上的灯光在眼皮上映出橙红的色彩。

随后，他感到后脑勺传来一丝冰凉。

“应该给插头加个预加热功能。”

他调侃道：

“优化一下用户的体验。”

“……”

一片寂静。

没有人回答他。

伴随着类似于梦里下坠的失重感，眼皮上橙红的光消失了。

首席执行官有些意外地睁开“眼睛”。

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漆黑的空间中。

他既不能动，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。

这不是单纯的鬼压床的感觉，鬼压床至少有压迫感，而在这里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，是真正的虚无。

因为经历过事先的培训，他并不慌张，知道这是正常现象。

他现在只有思维进来了。

身体被留在了外面的现实中。

就象一个幽灵，没有实体。

这种状态下，大脑和身体的联系被隔断。

如果长时间处于这种状态，大脑会产生意识障碍的病变，神经细胞异常凋亡，从而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功能。

就象长时间使用呼吸机的人，会发生横膈膜肌功能障碍，无法恢复自主呼吸一样。

那些可怜的动物，就是这样变成植物狗和植物猩猩的。

所以现在，他需要一个“身体”。

【进入镜子实验】

首席执行官的眼前不远处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。

尽管没有光源，但是镜子里的事物，却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那是一个“人”。

长相和他一模一样。

这是绿洲中的虚拟人，进入这个虚拟人的体内，就能以其肉身，行走在绿洲中。

【开始代入】

【进行触觉同步】

镜子里的世界开始蓄水，水慢慢没过了镜中人的脚趾。

与此同时，首席执行官也产生了“水没过脚趾”的触感。

当然，他现实中正躺在床上，并没有真的碰到水。

是脑机接线通过微电流信号，在大脑皮层生成了这种感觉。

就象【假手实验】一样。

这种感官的错位集成，会让他在认知中，将镜中人的脚趾，认成自己的脚趾。

绿洲科技实验室里，望着仪器上跳动的数字，研究员开口道：

“进展顺利，开始全身浸入。”

屏幕上，镜中人实验示意图里，水渐渐从脚趾，没过膝盖、没过锁骨、没过下巴……直到没过全身，才消退下去。

水刺激之后，还有冷刺激、热刺激……一共上百种刺激，几乎函盖了所有的触觉模式。

【触觉同步已创建】

【开始嗅觉同步……】

【开始味觉同步……】

【开始视觉同步……】

……

黑暗的空间中，随着同步率的提升。

首席技术官觉得镜子越来越近，已经贴到了他的面前。

镜中的人也贴了过来。

鼻尖相触。

掌心贴合。

慢慢代入进去。

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象一只小小的渡船。

现实的身体是一个港口。

虚拟的身体是另一个港口。

灵魂的渡船，从一个港口，驶向了另一个港口。

……渐渐地，闭上眼，他听见了自己的电子心跳。

……

镜中人实验整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。

【评估：良好】

【正在进入绿洲……】

……

阳光、清风、草木香。

首席技术官睁开眼。

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森林中。

远方，一望无际的蓝天上，泼洒着淡奶油一样的白云。

近处，一棵棵冷杉粗壮高耸，乌棕色的树干散发着木质清香，树叶鲜翠欲滴。

脚边，是清澈的溪流，在树脚下环绕，穿出丛林，流向草原。

首席技术官将手伸进溪流中，他能清淅地感受到水的流动、质感，以及沁入毛孔的丝丝清凉。

“这太真实了……”

他有些呆滞地惊叹道：

“太细腻了……布朗，你是个天才……”

他忽然想要奔跑，于是他奔跑起来，踩着厚厚的树叶，感到无比的畅快。

他一直跑到森林的边缘。

扶着树干，面对着草原，天空上是倾泻着流金的落日。

他一把扯掉上衣，裸露着上身，激动地大吼道：

“你是个踏马的天才！！！”

这里是绿洲诞生的第一片土地。

第一年，他创造了太阳和月亮。

第二年，他创造了群山。

第三年，他创造了河流。

第四年，他创造了风……

不过，这片世界只有草木，尚未诞生会动的生命，也从未有人踏足。

年轻的首席技术官知道，现在，自己就是这片世界唯一自由的生灵。

他如孩子般无所顾忌地跑闹着。

渴了就捧溪水来喝，玩累了便就地坐下。

清风吹拂，拂去额头的薄汗。

这里的一切都象笼着一层发光的轻纱似的。

此刻他竟然有些眷恋，不想回去了。

“咦？”

首席技术官手搭在额头、眺望着远方，发出一声疑问。

他忽然看到，百十米开外，金色的麦浪里，似乎站着一个人。

夕阳把对方的影子拉得好长。

他揉了揉眼睛。

是谁？不可能。

自己是第一个登录绿洲的人，这片世界，除了自己之外，不应该有其他人。

是把什么东西错认成人了么？

他朝着那个人影走过去……

近了，近了。

首席技术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他看到一个赤裸的少女，静静站在齐腰深的麦浪之中。

少女金发碧眼，皮肤白而细腻，五官精致得无法形容，那是一种剔透的美，近乎天使的气质……

“？”

少女环抱着肩膀，碧色的眼眸，无辜而好奇的眼神，打量着首席技术官。

“这不可能，这不可能……”

首席技术官眼睛有些发直，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手，喃喃道：

“你是谁，你是怎么进来的……”

指尖即将触及少女发梢时，忽地一颤。

首席技术官惊恐地向下看去。

他看到少女纤细白淅的手臂，戳进了自己的胸膛。

噗……

他身体痉孪，咳出一口血沫，喷洒在金黄的麦穗上，身子渐渐跪倒下去。

……

绿洲科技实验室。

“他没有心跳了，拿除颤器和起搏器！”

“注意千万别把脑机插头拔出来！”

“绿洲里发生了什么，他受伤了吗，绿洲里明明没有能够致命的东西，该不会在小溪里溺水了吧，那水只有十厘米深啊……”

“追踪不到他在绿洲里的位置，一分钟前就失去他的位置了……”

人影纷乱。

他拄着手杖，慢慢走进了电梯。

电梯门合上之前，布朗听到医护人员的惊呼：“不行了，他……死了！”

很快，这些惊慌的声音，随着电梯门扣合而消失。

天花板上载出悠扬的乐曲。

在舒缓的曲调中，这台专用电梯，轻快地泊入绿洲大厦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。

办公室的装璜简约而精美。

站在360度无死角的巨幅全景落地窗前，苹果大厦、nasa总部、史丹福大学……

硅谷流光溢彩的夜景尽入眼帘。

不远处的硅谷广场，大屏幕上，新闻里，播放着他的脸。

“这是一项颠复性的成果，或许不亚于当初乔布斯掏出的那台iphone4。”

“然而此前，【镜门事件】内部文档的泄露，曾一度让绿洲科技陷入舆论风波，许多人和机构对他提出质疑……”

“本社评论员推测……”

大屏幕下，广场上，无数硅谷精英，抬头向着绿洲大厦顶端张望。

似乎也很好奇，那顶楼灯火辉煌的办公室里，坐着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。

全景窗前，不苟言笑的金发男人拄杖而立。

他从兜里掏出前首席技术官递来的那枚优盘，大拇指轻轻捻动着光滑的外壳。

随后，他松手，优盘掉到脚边。

俯瞰着硅谷的夜景。

“蒂玛啊……”

他轻声自言自语：

“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要做什么呢……”

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，优盘被跺得碎裂崩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