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中渐渐安静下来,那五六户相熟的村民匆匆离去,各自回家筹措银钱,收拾山货。
消息却象长了翅膀,扑棱棱飞遍了白山村每一个角落。
有人倚着门框咂嘴:“白岁安这是要带咱们发财?”语气里半是期盼,半是怀疑。
也有人蹲在墙根嗤笑:“盘客栈?他一个种地的,懂什么经营?别把几家老本都赔进去!”唾沫星子砸在黄土上。
更多的则是沉默观望,眼神里交织着渴望与畏惧。
白山村,难得地躁动起来。
人散去,柳青青已重新梳洗过,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,发髻挽得一丝不苟,只眼角眉梢还残留一丝昨夜未曾尽褪的慵懒春意,却被她眼底的温婉从容稳稳压住。
她带着长女羽微在灶房忙活,特意熬了一锅红糖水,用粗瓷碗盛了,给后续又闻讯赶来的乡邻递上。
白岁安和老三玄宣在院角清点方才几家送来的零星铜钱和几包干货,两张硝好的兔皮。
玄宣做事仔细,一一记在纸上。
“爹,现银加之这些山货皮子,折算下来,约莫有四十两了。”玄宣低声道,眉头微蹙,“离三百两,还差得远。”
白岁安面色平静: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去把你大哥叫回来,我们准备借辆驴车,今日就去县城看看。”
“哎!”玄宣应声,刚要转身,一旁机灵的玄星早已蹦起来:“我去叫大哥!”话音未落,小人影已窜出了院门。
武场就在村中学堂旁边,夯实的泥土地,竖着几个木桩草靶。
玄礼正赤着上身,对着一截老木桩练拳,拳风沉闷,汗水沿着少年初显棱角的脊背滑落。
他卡在五重境已有半年,心中憋着一股劲。
玄星像只小狐狸般溜进来,没直接喊,先凑到一旁抱臂观看的赵武师身边,眨巴着眼:“赵叔,我爹让我哥回去哩。”
赵武师身形魁悟,面容粗犷,目光却沉稳。
他看了眼玄星:“家里有事?”
他是村中武师,也是隐居的韩先生的护卫,两家关系近,对白家几个孩子也熟悉。
玄星小脑袋一扬,带着点小得意,却又下意识压低声音:
“我爹要带大家盘下县城的同福客栈!以后咱们村的山货猎肉,都能直接卖到店里去!大家一起挣钱!”
他记着爹说的“一起富裕”的口号,虽不完全懂,却觉得威风。
赵武师浓眉一挑,略显诧异,随即失笑:
“盘店?岁安兄弟倒是敢想。”
他摇摇头,象是想起什么,“听村里人说,早些年他一人跑出去寻仙问道,也是这般敢想敢做,结果差点把命丢在外头……这性子,倒是一直没变。”
这时,学堂门吱呀一声轻响,青布长衫的韩先生踱步出来。
他年约四旬,面容清癯,气质儒雅,与这山村格格不入。
他显然听到了对话,目光掠过玄星,看向赵武师:“盘店?一起富裕?”
赵武师收敛笑容,躬敬道:“先生,是白岁安的主意。召集了几户人家,想凑钱盘下县里一家客栈,说是要带着村民一起经营。”
韩先生指尖轻轻捻动,望向白家小院的方向,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:
“‘一起富裕’……古之圣贤,今之帝王,无不以此相号召。然,纵是昙花一现者,亦寥寥无几。”
他沉默片刻,忽对赵武师道,“取二十两银子给玄礼带回去,算我一份,我也想看看他能走多远。”
赵武师一怔,随即点头:“是。”
他自个儿也掏出个钱袋,“我也凑二十两,信岁安兄弟一回。”
玄礼已停下练拳,擦着汗走过来,听得这话,黝黑的脸上露出惊讶。
玄星更是欢喜地拽哥哥的袖子。
韩先生目光落在玄礼身上,淡淡道:“告诉你父亲,事不易为,慎始慎终。”
玄礼抱拳,沉声道:“谢先生,谢赵叔!话一定带到。”
玄礼揣好银两,拉着玄星往回走。
路上,果然见不少村民提着篮子、布袋,脚步匆匆往自家方向赶,脸上带着或期盼或尤豫的神色。
显然,盘店入股的消息已彻底发酵。
迎面走来一老一少。
老的驼背弯腰,是村西头的孙老汉;
少的十七八岁,名叫孙大石,和玄礼一同在武场习武,身手不错,已摸到四重境的门坎。
“玄礼,玄星,”孙大石嗓门洪亮,笑着打招呼,只是笑容里有些勉强,“听说你家要干大事了?盘客栈?”
玄礼点头:“恩,我爹是有这个打算。”
孙老汉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玄礼,又迅速低下,扯了扯儿子衣袖,声音干涩:“快走,别误了正事。”
孙大石脸上那点笑彻底没了,对玄礼低声道:“我爹……非让我去刘老爷家试试,看能不能谋个护院的差事……”
他拳头无意识攥紧,“家里……实在揭不开锅了,刘家今年又加了租子……”
玄礼沉默了一下。
孙家是村里的外来户,原本就没有自己的地,一直租种刘家的田,还一直供着大石哥习武,在村里拉了许多饥荒。
他拍了拍孙大石的肩膀:“大石哥,保重。”
擦肩而过,隐约传来孙家父子的低语,带着压抑的火气。
“爹!为啥非得卖身给刘家?我去学打猎也能挣口饭吃!”
“你懂个屁!打猎能有几个钱?能抵了刘家的债?进了刘家,好歹有口饱饭,还能抵些债!练了武不就是为了改命吗?这就是命!”
“可白叔家地也不多,大哥习武,三弟读书,二妹也在家习字,不也熬过来了?”
“人家白岁安有本事!地里刨食能刨出花来!山里捡货能捡出参来!你能比?咱家能比?别废话了!”
玄礼脚步顿了顿。
玄星仰头看他,小声问:“哥,孙家为啥非要卖身给刘家?咱们家地也不多啊,你习武,三哥读书,二姐也在家温书习字,不也熬过来了吗?”
玄礼看着弟弟稚嫩却聪慧的眼睛,叹了口气,低声道:
“不一样的。孙家没有自己的地,全是租刘家的,加租就活不下去。咱们家……好歹还有五亩自己的薄田打底,多少能落点。而且,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,“若不是爹爹总能指点你们在山里找到好东西贴补家用,光靠地里产出和租那十亩地,咱家的日子,未必比孙家好多少。”
玄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心里却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,爹爹常说的“山里有点运气”,似乎并不只是运气那么简单。
孙家父子到了刘家大宅那气派的黑漆门前。
看门的家丁穿着绸褂,斜睨着他们,鼻孔朝天:“干什么的?”
孙老汉赶紧弯腰,脸上堆满谄笑:“这位爷,烦劳通传,小老儿带犬子孙大石,想来府上谋个差事,犬子已是武道四重,会几下拳脚……”
家丁打量一番孙大石健硕的身板,哼了一声:“等着!”转身进去。
不多时,出来传话:“老爷让你们进去。”
刘大户刘全正坐在厅堂太师椅上,端着茶碗,慢慢撇着浮沫。
听孙老汉磕磕巴巴说明来意,他小眼睛眯了眯,掠过孙大石。
“想当护院?嗯,看着是块料子。”他放下茶碗,语气随意,“听说,白岁安要盘店?还拉了不少人入股?”
孙老汉一愣,忙道:“是…是有这么回事,小老儿没掺和……”
刘全嗤笑一声,声音尖细:“他白岁安种地是把好手,弄客栈?呵,怕是被人骗了都不知。县里那同福客栈,位置是不错,可里头烂帐一堆,原来的东家就是撑不下去才急售的。”
他优哉游哉地呷了口茶:“让他折腾。等他把那几家的钱都败光,来年交不上税,求上门来,我看谁还敢硬气?地,自然就归了我刘家。”
他眼光扫过孙老汉,“你也受过他指点沤肥吧?怎么没去入股发财啊?”
孙老汉顿时面红耳赤,手足无措,只能干巴巴赔笑:
“刘老爷说笑了,小老儿……小老儿哪有馀钱,还得指着大石挣口饭吃,还是跟着刘老爷稳妥,稳妥……”
孙大石站在父亲身后,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,脸颊火辣,只觉得满心羞愧难当,先前那点不情愿,
此刻全化作了对父亲卑躬屈膝的恼火和对刘大户轻篾态度的愤怒,
可想到卧病的母亲和空荡荡的米缸,那火又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,最终只能死死低下头。
刘全满意地看着孙家父子的窘态,挥挥手:“行了,既然想来,就留下试试吧。先去后院找管家登记画押,把身契按了。”
看着孙家父子唯唯诺诺退下的背影,刘全脸上的肥肉抖了抖,露出一丝阴冷笑意。他朝旁边侍立的刘三招招手。
“老爷有何吩咐?”刘三赶忙躬身凑近。
“白岁安不是要去县城盘那破客栈么?”刘全压低了声音,小眼睛里闪着精光,“你派两个机灵点的,腿脚快的,给我跟去县城盯着。看他见了谁,谈了啥价,是不是真能掏出银子来。一有消息,立刻回来报我。”
“是,老爷!”刘三应道。
“还有,”刘全指尖敲着茶几,沉吟道,“给我备纸笔,我得给县丞大哥去封信。这白岁安,一个泥腿子不安分种地,妄想攀高枝盘店做生意?哼,得让大哥在县衙里‘关照关照’,可不能真让他把这客栈给支棱起来,坏了咱白山村的规矩。”
“明白!小的这就去办!”刘三心领神会,快步退下安排人手和准备书信去了。
白家小院里,人渐渐少了。
玄礼玄星带回韩先生和赵武师的四十两银子,加之之前的,已凑近百两。
白岁安看着那堆银钱山货,目光沉静。
驴车已经借来套好。
“走吧。”白岁安对玄礼道,“去县城。”